按照三次死亡理论。外婆昨天早上六点完成了第一次死亡，生物学上的死亡。经过一晚的守灵，今天要完成第二次死亡，火化下葬之类的所有流程。

第二次死亡是社会学上的死亡。如果说婴儿的满月酒是生命的社会开端，社会开始在笔记本去记录这个人的一生，那葬礼就是笔记本合上的时刻。所有认识她的人都齐聚一堂，宣告她已离去不需挂念，所有瓜葛恩怨都一笔勾销。

而我作为外孙，昨天周边游不在家，也不用熬夜守灵，肉体上只需今天早起赶过去。精神上也波澜不大，毕竟外婆她已经用足够长的时间给我们准备去面对这件事。

外婆享年八十岁，回忆起来我对她的印象不大，没什么特别大的举动和突出，记忆中她一直是跟随外公左右，是一个贤内助的角色。小时候的我也是躲躲藏藏没有过多主动去关心其他人的实际，甚至现在在别人的口中听到的信息远比我儿时知道的多。而在2011年外公去世之后，她就逐渐失去家长的话语权，辗转在各个儿子女儿的家中。起初还能照顾小孩有点用处，随着记忆力衰退老人痴呆，不受控就被嫌弃被骗钱，到生活不能自理，送到了养老院。期间儿子女儿之间的抚养推脱或是经济纠葛数不尽理不清，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，每个人顾得了自己顾不得他人，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无法置评。这已经是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情况了，也不见得晚年有多好。

她在养老院动弹不得，一直以奇怪的姿势仰着头，下巴朝天，听不见也说不出，持续很久了。我一直认为人之所以为人，是因为他还有记忆，能思考。但我用这个去衡量她，生活质量如此之低，连植物人都不如，只能算是一个还有生命体征的动物，再叠加失忆，那简直是人间无限循环的地狱牢笼。在我认为，死亡于她来说是解脱，是终于可以脱离肉体漂浮的自由。她会在某一天熬不下去，大家都等待着这一刻又被孝道束缚着不敢谈起，打卡式的探访只为在微信群上证明自己已尽孝，但虚伪地来了总比没来好。

这天我是轻松的，我为她脱离苦海感到欣慰。同时于我来说是一场告别会，上一辈的人是一个联系支点，没了之后下一辈就会逐渐瓦解，人是见一次少一次，同时还是记忆的告别和封存。

早十点就赶到，经过一轮招呼和程序，我终于在烟雾之中挣脱出来透气。我急于去确认我过去的记忆。天井被暴晒，原先的天井遮棚被台风刮倒，留下来的木头垂挂在围栏边十分危险，这明明是以前外公面临着危险吊在空中搭建的，我和表弟还在旁边递工具出一分力呢。随后我来到最喜欢的房后的院子，我想看看小鱼塘和果树，但看到的是杂乱无章。院子很久没有修整，猪圈和厕所的砖墙都倒塌了，儿时印象中的空间格局的迷宫感没有了，它们连在了一起，合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块地，郁郁葱葱长满了植物。

而在脑内是另外一个世界，是我曾经生活在这里的记忆最深刻的时光点滴。在烈阳下在瓜棚下乘凉吃蒸水蛋拌饭；在三楼无护栏的房顶迎接黑天暴雨；在黄皮树上搭建的男爵生活；在天蒙蒙亮沿着乡路走往隔壁村喝早茶，沿路睡梦惺忪感受着清晨的凉意，远方传来船只起航的鸣笛声。这些诗意时刻，如今俱往矣。人总在无意间获得珍贵的东西，却又不可挽回地不断失去，只是顺其自然地接受。

后面的就是繁文缛节习俗流程，亲属专心悲伤，上了年纪的邻居女人们作为最懂行的身份熙熙攘攘各有各说，忙成一团。我还好奇为什么亲邻来的全是中年和老年人，他们一边忌讳着关于死亡的东西，不让家里年轻人来，一边又怕表现得不够尽力，在上了年纪的人的脸上我看到了恐惧（别说他们呢我生命过了三十年也感觉离死亡不远了），害怕死亡的同时也害怕自己的葬礼会没人来送别。当然也有包含着一些真情实感，但我已经发觉不到它们了。

期间还出现一个戏剧的情节，这一整天都是烈日当空，照得路途上所有人汗流浃背。忙了一天来到最轻松的收尾阶段，烧纸钱烧纸扎，这时已经六点傍晚时分，但是这时头顶移来一大片乌云。再等太阳就要下山了不吉利，元宝刚一点火，不到二十秒，大雨倾盆，第一滴雨足足有荔枝那么大。感觉天在恶作剧我差点笑了出来，整整一天都需要下雨但全是太阳，偏偏不需要雨的时候来急雨，这情节只能在故事里发生。顿时避雨的避雨，主力人物得去救火，但这是真救火不是把火灭掉，拿了大伞帮火挡雨，几经挣扎还有四分之一的东西湿透没有烧掉，已经水浸满地不得不放弃。她们说是怕火太猛烧了路边的电线，所以天上来雨浇火降低火势，这确实在理，这天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，我说是它为苦了一天的人带来的一点戏剧效果和凉意。

吃完聚餐，一天就在黑夜中结束，各回各家。我妈也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，她也是两日一夜没停歇。

第三次死亡就是被遗忘的死亡，有生之年都不会了，因为今天有比我更年轻的人，当我们在无意之中想起她时。